1979年,摄影师任曙林还在煤炭科学院的电影室上班,负责拍科教影片。业余时间,他喜欢拿着单位的相机去三百米开外的171中学里溜达。任曙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了课,而他原本顺理成章的中学时光也成为泡影。在学习摄影以后,已经是青年的他心中某些种子萌发,想要拍中学生,似乎这样也能找回一些本该属于自己的在学校里的年少时光。这会儿,他已经比这些中学生年长十来岁了。
任曙林先去找了171中的校长,双方约定好上课的时候不能拍,体育课、美术课以外的课不能进教室,其他的空间都可以去。171中的校园很小,除了操场、教室、楼道,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地方了。但任曙林天天去,也不觉得腻:“空间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和空间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新的东西”。这些新东西迷住了任曙林,他一拍就是十年。
2011年,任曙林从三千多张照片里选出159张,在北京798映画廊举办了名为“八十年代中学生”的摄影展。不少当年在镜头里的学生这才第一次看到照片,他们呼朋唤友地过来,把摄影展变成了同学聚会。而这些照片如今集结在后浪出版公司的《昨天的青春:八十年代中学生》一书中。日前,任曙林和校园民谣代表人物老狼在映画廊对谈,一起回忆80年代那些闪亮的日子。
新书:一组温柔而敏感的摄影
任曙林说,一开始,学生们并不接受他。因为八十年代初的学生普遍对记者有看法,认为他们在造假,什么德智体全面发展、四个现代化、改革开放的新一代,报纸杂志上刊登的学生根本不是他们。
任曙林花了小半年时间和学生们磨合。刚开始拍出来不能用,“都不对,自己看着都不满意”。慢慢的,学生觉得任曙林和那些报社记者不一样,就放松了,接受了他,拍摄渐入佳境。任曙林本来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说话,不交流”,他担心跟学生接触之后,会受他们的影响,“照片是表达自己的东西,只想通过纯粹的眼睛去观看。”但渐渐地,同学们和他熟悉了,分班了,毕业了,哪个同学过生日了,都会告诉他。
对谈会现场来了不少当年171中学的学生,如今他们的子女都已经上中学了。其中一位坐在前排的女士回忆,在她印象里,老是有一个大哥背着照相机在同学们身后走来走去。“不是老师,也不是校外辅导员,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个人也来无影去无踪,你做什么他也不干涉你,就忽而按一下快门,他拍的照片也见到得很少,在什么时候拍什么样的场景也不清楚。但是时隔几十年,看到这些照片,她对任曙林充满了感激:“如果要是没有任老师,这些日子可能就像水一样就流过去了。而因为有了摄影师大哥哥的陪伴,我们平凡的日子变得闪亮起来了。”
任曙林当时用单位的相机去拍,借到500mm的折返镜头,必须得用三脚架,但他很不愿意在校园支三脚架,就把自己降到最低,常常坐在地上,然后就会发现一个特别的世界。“中学生老在动,其实主要是腿在动。对手的动作,学生有时候还会有一些掩饰,但是腿和脚很难掩饰住。”任曙林回想起拍摄过程眉飞色舞, “当离地不到三尺的时候,感受和气场都变了。当时我坐在地上观察,每时每刻每秒都在变化,学生的鞋、袜子、裤脚、裙边在变化的时候,有好多的秘密出来了。”他从拍摄脚和腿开始,慢慢找到了状态。
“摄影最神秘最动人最过瘾的时候是在拍摄的一瞬间。”任曙林摸着下巴回想,“你说不出来的东西,到这儿有了,一按快门啪一下,就完成了。”在一次次快门之后,一个个瞬间堆积起来,就形成了陈丹青所说的一组温柔而敏感的摄影,“以至不像摄影,而是悄然的凝视,凝成永逝的八十年代。”
任曙林:八十年代的中学生状态接近人应该有的样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春为何特别让人怀念?面对现场不少80后、90后的疑问,任曙林解释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人要有一个人样。可能在80年代的中学生里面,男生女生的状态更接近于人应该有的样子,我觉得这个是最有价值的。”任曙林认为,文革结束,在1979年以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些东西全部放开,社会各种思潮涌动,那一代的学生不仅跟时代同步,而且还走在前沿。“比如说今天出了一个新的小说、电影,学生马上就会讨论,而且讨论的很深,那种讨论的深度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任曙林当时就认定,这一代人将来长大了,肯定是社会的中坚。
当年镜头下的学生回忆,80年代的友谊是特别的。那时,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BP机,没有iPad。“我们之间的友谊是靠天天骑自行车从南城跑到北城,从东城到西城去找人,在楼下喊人家的名字,叫出来扎堆去看街景,去看男生看女生,这么联系起来的。”如果分了学校,或者是有同学去了其他的城市,都要寄信,感情都是一个一字一个字写出来的。“那个年代的友谊就跟战友似的。”
在老狼眼里, 80年代的爱情含蓄而诗意,与现在截然不同。他中学时代的时候,对一个女孩先是默默追求,两三年后才拉拉手,到头也就轻轻地亲一下脸蛋儿而已。老狼对任曙林两张校园恋情的照片印象尤为深刻。其中一幅是坐在空荡荡教室里两个埋头看书的男生女生。老狼说:“看到这张照片,我觉得那个年代心目中的美好异性的形象都是闪亮的”。
照片上的女生叫王琳,当时正在和男生早恋,那天放学后,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坐在一起聊天,忽然听到有人来,两人慌忙分开。走进来的正是任曙林,他按下快门,捉住了这个瞬间。任曙林想起那个场景:“我进屋后,只能听见夕阳移动的声响,他们是那么专注地在看书写字,似乎别的什么都不存在。但我可以强烈感到波与场的存在,对方的每一次心思念头都是可以相互感觉到的。我觉得我是个不应该出现的第三者,拍下他们后,我悄悄地走了。”
而另一张雨后操场白裙女生翩然走过的照片则让老狼回忆起他的中学恋情。老狼说,近期他参加CCTV《朗读者》,工作人员问他对八十年代有什么印象,他就找了这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发生过,就是她毫无意识的从我面前走过。你知道吗?我已经是热血沸腾得不行了,激动得浑身发抖,而她却只是路过,完全没有意识我在关注她。那个景象永远留在我最美好最纯洁的印象里。”那一刻恰恰被任曙林相机捕捉下来了。
老狼:无论是什么年代,都有动人之处
“80年代就那么好吗?也不是。但是只要是能拍出人的本来样貌,就是最珍贵的。”任曙林也同意不能一味沉浸在80年代的怀旧氛围中,当下也有许多值得挖掘的故事。这些年,任曙林拍了很多作品,拍过矿工,拍过风光,还拍到798,镜头下的风景在变,但不变的是,他一直在追求人本初的心。
对谈现场有很多老狼的歌迷。一位80后说,很多人认为现在这个时代也出不来《同桌的你》这样的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偶像歌手毫无感觉的歌曲,“low爆了”。
老狼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自己第一次听《同桌的你》,是高晓松唱的。这首歌的内容在他们脑海里都浮现过,在他们身上都发生过。“但是你说今天再没有这种歌曲,或者是今天的歌到底有多low,我不觉得。”老狼认为,《同桌的你》之所以引起巨大反响,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大家可以选择的东西太少,电视里都是一些主旋律的晚会歌曲,当终于有相对清新、相对自我表达的作品出现,大家就特别惊喜。“也并不是那个年代有多好。其实无论是什么年代,都有他动人之处。只不过有时候需要你去发现它。”
老狼聊起他前些天去参加一个民谣派对。演出结束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唱歌。一个哈萨克的哥们儿自己弹吉他唱哈萨克民谣,他受到了震撼:“太好听了”,老狼心想,真希望这些东西有机会传播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他告诉现场观众:“虽然我们处于比较纷乱的时代,但是总可以找到那些值得逗留的东西。”